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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·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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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·不知我者,謂我何求

其實,說完這一切,並不像我想象中那樣痛苦。

或許是前不久剛和另一個自己分享過這部分記憶的緣故,我對這段往事確實比從前要能夠直視一些了。

“一槿兄,能否問一句,令妹尊名是?”

“她太小了,還沒有大名,只有個乳名兒,叫小梅。”

“小梅……”

對於孩子而言是不吉利,但,這是我長大以後才知道的事兒。

在小時候的我看來,這只是個對生在臘月的小孩子而言,再漂亮不過的名字,只要提起來,就帶著梅花香。

“那場饑荒,我後來雲游時也有所耳聞。是天災,更是人禍。”

“我知道。若不是治理江河的大臣昏庸,不會導致如此恐怖的災難。”

綦北星深吸一口氣。

“所以一槿兄對朝廷失望了,也不願再同官家扯上關系了。”

“失望談不上吧,我一介草民,還沒有對官府失望的資格。”

“不,你有這資格。官府對於你我這江湖中人而言,只不過是個高高在上的東西罷了,它不過問我們,我們也不過問它。它有錯,我們就該失望。哪怕我們沒有改變它的能力和地位,但我們還是可以失望。一槿兄,不要只是單薄地放棄它,那是逃避,不是真正的否定。”

我渾身打了個冷戰。

從沒人告訴過我這一切。

我這一生見過很多人,讀過書的,沒讀過書的,憤世嫉俗的,恭順謙讓的,可他們誰也沒像綦北星一樣,淡定又不容置疑地告訴我,朝廷是可以被失望的。

“一槿兄,你心知肚明,小梅的死不是意外,但也不只是細柳派的錯。瘟疫不是他們催生的——至少那一次的不是——饑荒本身也不是他們造成的。昏庸的朝廷,疏忽的大臣,往後一連串的事情,甚至包括那搶食人肉的人的人性,但凡缺一樣,小梅的事都不會發生。”

“我不只是為小梅難過。我只是太絕望了。”

我低頭躲開綦北星那神像似的悲憫目光,但沒躲開他放在案上的、似玉雕成的手。

我像一個不虔誠的信徒,正在對著我的神懺悔。

“還能時刻被絕望所震懾,至少說明,我們還是人,還是沒被這個世界抹去了人性的人。”

“可你該是仙的,北星。”

我的回答似乎是出乎了綦北星的預料。他怔住了,一時居然也啞口無言。

是的,他本可以是仙的。

如果世事皆有上天安排,綦北星來到這個世界,就是為了做神仙的。

但他卻為了凡間事,投入凡間的汙泥之中。這也許是一種對命運的忤逆。

“但我現在還是人,所以我來到了這裏,為了救世人。仙或許是泯滅了人性的,但世間一切有無都在相互轉化,極端之物終將向相反的方向演變,我想,人性之所以在仙那裏湮滅,或許就是因為,它曾經達到過凡人所不能至的強度和高度。”

“那麽,北星還是為了成仙才來的了?”

“不。在一槿兄問到這裏之前,我也沒想到有如此解。我想說的是,一槿兄,絕望不是人間能夠壓垮我們的武器。我想,正因為我們見過太多的消散,所以盡全力去挽留才會彌足珍貴。我不會說我理解你,因為我畢竟沒有親臨過那場災難,這樣說是欺騙你,也是欺騙我自己。但我可以告訴一槿兄,絕望是希望的開始。”

我莫名其妙地想哭。

“他還是有他的堅持。”

腦海中熟悉的聲音響起,輕輕的,似乎也怕驚擾了這一刻的寧靜。

其他兩個聲音輕輕附和著。

我不想知道他們說的“還是”是什麽意思,我只想莫名其妙地哭一場,不用像武林第一,只需要像個七歲的孩子。可我是個凡人,我做不到至純。

綦北星並不看我。他只是輕輕擡手,然後,我眼看著他潔白的手指撚滅了燭火。

世界陷入黑暗,我們誰也看不清誰。除了濃郁的海棠香還縈繞著我,他幾乎是已經把整個房間留給了我。

“我睡地板。”

他的聲音響起,然後是背過身去翻被褥的聲音。

我無聲地張大了嘴,直到察覺到兩頰上的溫熱,才知道淚已經落下。

太久了,上次落淚,已經是二十多年前了。

真好。

*

往後的路就像綦北星先前告訴我的那樣,越來越不好走了。

從京城方向來的人越來越多,雖然還不是徹底戰亂的模樣,但也已經足夠狼狽。到最後一天,我們甚至不能騎馬,因為太顯眼——雖說衣冠整齊已經足夠顯眼的了。

“京城來報,細柳派已經在京城中占據優勢,鄭柳正和二皇子結成同盟。邊線來報,入侵陣勢愈發強勁,恐有邊防失守之風險。”

周白蹙著眉聽家丁傳出的信息,直到話音落地,才望向我和綦北星。

“我有種不祥的猜測。”

其實我已經猜得出他想說什麽了。但我們交換了個眼神,還是決定聽周白說出來。不為別的,就是不願意承認,也還抱著最後一點僥幸心理。

“細柳派雖明面與二皇子勾結參與奪嫡篡位,但實際上,是個與敵方勾結的組織。他們要做的,就是竊取情報、擾亂朝廷,好讓敵國得逞。”

綦北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。

那可比單純的造反要嚴重得多。

這也就意味著,如果我們要力挽狂瀾,要對付的不僅是細柳派和二皇子黨羽,還有敵國的整個勢力。

這也未免太困難了點兒。

“二皇子難道不知,鄭柳這一謀反,會給邊防帶來多大的壓力?”

他要是知道就不會同意通過擾亂民生的方式奪嫡篡位了,我在心中默念。

歷朝歷代,奪嫡篡位的現象都並不罕見。像這樣為了讓自己當皇帝、把敵人都迎進家門來的蠢貨,我倒還真是頭一回見。

這國家要是已經淪落到需要從這些皇子當中挑選繼承人了,那麽和直接大敞國門實際上也沒什麽區別了。

“其他的皇子呢,平日裏不是爭得挺歡的嗎,怎麽到了需要他們的時候,反倒沒有動靜了?”

“三皇子本是有意阻撓,可是前些日子忽然沒來由地病倒了,大皇子又正替父皇上前線親征以壯士氣,六公主雖與二皇子是一母同胞,可在此事上也插不上話,況且又因惹惱了二皇子,被關了禁閉。眼下,已無人能再制得住二皇子了。”

周家家丁雖低眉順眼,但眼神中也透露出一些不滿,想必也是覺得憤懣。

“那皇帝老兒,真就不發一言?”

綦北星抱著最後一絲幻想道。

“興許說起來僭越,但皇帝如今已不管事了。”

能讓一個小家丁說出這樣的話,想也知道那皇帝已經昏庸到了什麽地步。

“那也就是說,除了我們去同細柳派決一死戰,已經毫無他法了。”

“是。大皇子不知何時才能歸來,三皇子的病又蹊蹺。好在近日已有其他武林中人趕到,正紛紛與細柳派爭鬥。”

“也難怪,眼下許多教徒都是潛藏在其他門派中的,哪怕是為了清理門戶,應當也會出力。”

“進城?”

周白望著我們,他將手按在劍柄上,似是已經被京城中緊張的氛圍所感染。

我看向綦北星,後者也正一動不動地望著我,像尊神像,可同時,卻又像被山雨打濕衣衫的仙人。

“進城。”

殺伐其實無甚可說的。

周白傷重,只能動拳腳功夫,但好在有家中家丁、府兵支持,也算得上一員猛將。綦北星雖戰力強悍,但由於修仙人心軟,總不舍得下死手,總要給人留最後一口氣——當然,他不是什麽會給敵人留下轉圜餘地的人,大部分的也只是吊著一口氣、不至於當場死在他手裏而已。

我孤身殺敵,卻不知自己已深陷敵窩。

事實上,我是顧不上了。

細柳派是不是有什麽培養子弟的另一套邏輯,才會讓每個弟子眼中都盈滿冰冷的、像蛇一樣的神情?

沒人總結過,也沒人知道這冰冷的來源。

我不知道,但我確實能在看到眼睛的那一瞬間,便知道對方是不是那教派子民。

在京城裏我見到無數雙眼睛。它們大小不一,形狀不一,卻都像二十多年前的那雙眼睛一樣,冰冷,傲慢,好像對人間的情感沒有正確的認知。

在每一雙瀕臨死亡的眼睛裏,我都模糊看到了小梅的身影。她那麽小,連人眼那一點點的地方都填不滿。

那個身影太令人絕望了。我在絕望中前行,迎接我的是越來越多的、持著各家功夫的細柳派弟子。他們很快成為我劈開的浪,堆在道路兩旁。

“一槿兄,莫要亂了心智!”

綦北星的聲音從遠處傳來。我擡頭望去,見他正揮袖,將一眾人掀翻在地。右手的劍,明明已經出鞘許久,但仍然明亮,仿佛從未蒙上血跡,此時此刻,它正像一道閃電,在綦北星手下閃爍。

得益於綦北星這一聲,我才有些清醒過來。

殺生最易亂人心智,倘若是凡人倒也還好,習武之人卻最顧忌這個,一方面是因著容易影響修行,另一方面也是因為,習武之人,一旦被殺生的快感沖昏了頭腦,最是危險。

“你就是李一槿?”

面前忽然傳來一聲聽不出情感的聲音。我下意識地持刀後撤,才發現面前之人衣著與他人並不相同,雖也是被爭鬥所染,但卻顯然比他人要精致華美不少,況且此人神情也與其他細柳派教徒有異,雖冰冷,但也顯出許多細柳派教徒已經喪失了的、人的狡黠。

“你是……”

“不認得我嗎?”

面前人含笑上前半步,我警惕地又是一撤。

“我就是鄭柳啊,你們此行要找的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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